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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琰微微抬起首,道:“我习武多年,老丈与各位大兄能做的事,我也都能做!”
“呔!快滚!有俺们在,哪里轮得上你这小儿逞能?!”旁边一脸横肉的大汉不耐烦地将他拎起来,“赶紧找个地方窝着!别碍老子们的事!”
谢琰使巧劲微微一挣,便灵活地脱离了大汉的掌握。他知道这些人看起来凶恶,实则是不忍他小小年纪便去送死。但他已经答应李家小娘子,去城门附近探看敌情。就算只是为了完成诺言,他也必须去:“我绝不会碍事!”
见他如此固执,这群汉子便不再驱赶他。毕竟,这般胆大的少年郎总比那些只知道哭闹的混小子们强多了。而且,若是不见见血,多经历这种刀光剑影,也磨砺不出边塞的悍勇男儿。他们夏州汉子的血性,也只有这般才能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到得北城门前时,城楼、民宅早已经被薛延陀人射入的火箭点燃了。火光映红了暗沉的黑夜,照在那些大吼着冲上城墙的汉子们身上,仿佛给他们印上了一层血色。谢琰避过几个惊惶失措、四散奔逃的人,捡起角落里尸首抱着的弓箭,也跟着爬上城墙。他极力让自己忘记方才那具摔得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尸体,然而甫登上去,一支箭便贯穿了身前那个老汉的头颅。
谢琰乌黑的双瞳微微一缩,无数惨烈的嘶嚎吼叫一瞬间仿佛都离得远了,只剩下老汉喉咙间沉重而嘶哑的呼吸声,以及箭头上那些红红白白之物。他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扶住他,老汉却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推倒在地上,自己摔下了城墙。
几支箭堪堪擦过谢琰的头顶,射入城内。他有些呆怔地望着老汉方才站立的地方,心中升起了复杂的情绪——既有对薛延陀人的憎恨,报仇雪恨的坚定,亦有对老汉的感激,更有对生命无常、生生死死的恐惧。
他从来都很清楚,每一场战事都意味着无数条人命,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便是如此。然而,书上看来的惨烈,却远远比不过亲身的见闻。他生在贞观年间,故乡远在安定繁华的中原,年纪又尚小,何尝经历过这样如佛家地狱一般的景象?
然而,无数心念转过,都不过只是刹那之间罢了。谢琰很清楚如今自己身在何地,眼下又该做什么。他咬着牙站了起来,寻了个合适的隐蔽处之后,便举弓抽箭。借着城楼燃烧的火光,他望向城外,意图瞄准敌人。不过,这一眼看过去,他的心便彻底地沉了下去:底下乌压压一片薛延陀骑兵,足足有三四千之众!区区一座长泽县城,必定守不住!何况,既然派兵攻打长泽县城,为了取得足够的战果,薛延陀人必定也盯上了夏州州城。若是州城被困,必定多方救援,谁还顾得上旁边的一座小县城?
心中虽然颇有几分绝望之意,但谢琰射箭时却异常冷静。若是此时有人注意到他,必会发现他小小年纪,竟然能做到箭无虚发。不过,数千薛延陀人,只在城墙稀稀落落的箭雨中倒下了几十人,自然丝毫未能引起旁人瞩目。
谢琰很快便将周围能搜集到的箭都用光了,也勉强挨过了薛延陀人的几轮箭雨。城墙上仍然安然无恙活着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完全无法压制试图攀援城墙的敌人。不多时,便有些身手灵敏的薛延陀人爬了上来,与大唐的儿郎们展开了肉搏战。
谢琰随手拿起一柄已经生锈的横刀,用尽力气斩落了两三人。温热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沾湿了他的兔皮长袄,而后迅速变得冰冷。他心底也从刚开始的满怀忿恨,逐渐变得悸动不安,最终只剩下一片麻木。
砍杀,砍杀,砍杀。
直到双臂酸疼得快要抬不起来的时候,谢琰才停了下来。他心中清楚自己已经无法再战,便丢下横刀,转身离去。然而,在奔下城墙时,到底仍有几分愧疚,仿佛自己当了逃兵一般。只是,想到或许仍然在等他传消息的李家小娘子,他便觉得依旧身负着重任,决不能轻易死在此处。
“城门破了!!”
“薛延陀人杀进来了!!”
“快逃!!”
谢琰跌跌撞撞地穿过惶恐躲避的人们,好不容易才回到李家。因门户都已经被堵住了,他不得不跳墙而入。正要往内院走,却见几个粗使仆婢匆匆地拎着包袱躲进了下人所居的倒座房。随后,浓重的血腥味便传了过来,令他想起了城墙头上那片血肉横飞的景象。回过神,他不禁拧起了眉:如此异象,李家必定是出了什么事。李家小娘子、小郎君不知可安然无恙?
当他循着血腥味来到厨房边时,便见李家几个部曲正将三四具尸首藏到旁边的树丛后。孙氏吓得浑身战抖,搂着李遐龄轻声哽咽。李遐玉的脸色亦有些苍白,却已经将恐惧都深深地藏在漆黑的双瞳之中。而母子三人身边,只剩下威娘一个侍婢。
“李娘子,三四千薛延陀人已经破开了城门。”谢琰道。
李遐玉循声望去,一瞬间,那张白玉般的脸庞竟像是有些无悲无喜——仿佛已经因经历得太多反而超脱于外,又似乎是看穿世间生死的出家者。这般的神情出现在一个年幼的小娘子身上,委实有些奇异,却越发令人怜惜。不过,下一刻,她的目光便微微一动,上前一步:“谢郎君可曾受伤?”
谢琰恍然,抬手抹了抹脸上的血迹:“我无妨,只是溅上去的而已。”说罢,他看向那个被紧紧关住的菜窖:“世母、李娘子、玉郎,赶紧进这地窖里躲一躲罢。薛延陀人只为了劫掠而来,或许抢得粮食、牛羊和金银之后,便会很快离开。”即使这地窖看起来并不隐蔽,也总比躲在房间中好些。
“里头有人,且堵住了门。”李遐玉道。方才那些个搬空菜窖的仆婢有大半都背主了——眼看着即刻便要完全腾空的时候,七八个人磨磨蹭蹭地留在里头,忽然将菜窖关上,死死抵住,不让其他人进入。另外几人狗急跳墙意欲挟持李遐龄取得钱财逃亡,被部曲处置了。只剩下区区几人还算老实听话,威娘便分了些钱财与他们,让他们径自去寻地方躲藏,各安天命。
她曾经觉得自己主持中馈尚且算是得法,如今却连贴身婢女阿长都背叛了她,真是讽刺得很。到头来,她所能依赖的,也只有祖父和阿爷留下的部曲,与祖母调教的威娘而已。不过,生死关头,也怨不得这些未经收服的人做出这种选择。无非是他们并不将主人放在眼里,认为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罢了。
部曲们正要去撞菜窖的门,远远地便已经传来了马蹄声。
李遐玉、谢琰均是一凛,互相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些许焦急之色。
“罢了,眼下已经迟了。”李遐玉摇了摇首,向威娘使了个眼色。威娘略带怀疑地看了几眼谢琰,便搀扶着孙氏,低声道:“在左耳房中,随奴来罢。”
位于正房西侧的左耳房,是前些年李信为了生性好洁的李遐玉而改建的浴房。里头十分宽敞,不仅摆放着一个偌大的浴斛,旁边还挖了一个小浴池。威娘将那浴池一角的青石砖取了下来,露出里头一方小小的乌黑空间:“这浴池郎君从未用过,只是障眼之法。而这个密室,也仅仅留作这种时候使用。”
在昏黄的灯火下,那处暗室看起来实在小得有些可怜。李遐玉心知,恐怕阿爷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才匆匆做了这番准备。只是,他当初从未将自己也考虑进去,仅仅想护住他们母子三人,又成日忙碌无暇顾及,所以才建得如此狭小。如今她与玉郎身量已经增长,孙氏又丰腴了些,恐怕连装下他们母子三人都很勉强。思及此,她便将李遐龄推进去,又去推孙氏。
孙氏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猛地将她按了进去。
这间暗室实在是太狭小了,李遐玉与李遐龄缩在一处,尚且不能伸展身体。而略显丰腴的孙氏若想入内的话,恐怕已经不可能。李遐玉挣扎着想出来,却不料孙氏又冷不防地将谢琰推到她身上,而后便命部曲与威娘将青石砖重新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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