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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拖着不给先帝上谥号,不办葬礼,一方面是因为——老问题,朝廷没钱了,还有一方面就是如果连谥号都宣布了,葬礼都办了,那这件事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朝廷里毕竟还是有一班大臣认为这么做极不妥当,再加上这件事又很敏感,而且也不是急务,大家一天拖一天的,好像就都和说好了一样,谁也不提这个话题,就是连皇帝,都仿佛是忘了这件事一般。
“壮儿现在心里到底是什么个念头。”太后这一日便是问了起来,她和徐循、常德、善化长公主刚是出外闲步回来,现在坐在一处用着热茶暖身子。“听说入冬前不是还去了大同、宣府吗?喊城没开,也是这一番话给堵回去了。可见此说已经传遍天下,难道他还要坚持己见,把那人接回来不成?”
大同、宣府,是瓦剌和京城之间最重要的屏障,地理位置极为险要,这两座城池在瓦剌入寇中都是根本没被攻破的——这和怀来等地不同,那处千里平原,无险可守,瓦剌也不可能盘踞在那里不去,到时候随时被大同、宣府和京城呼应包了饺子,但是这两座城池就不一样了,瓦剌做梦都想据为己有,至少是烧破、摧毁,如此一来,千里平原将是无险可守,沦为他们的牧场不过是时间问题。虽然也先领军撤退,但不代表他会就这么知足,大军还是在大同、宣府一带游走,虎视眈眈的,就等着露出个破绽,便要再兴战事,毕竟,怀来一役,可是把他们给喂饱了。可想而知,那人自然会被当成武器,带到城门处去试一试,反正就算是失败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有了于大人的表率,宣大守将会如何反应,当然不问可知了。这也就使得太后造成的既成事实影响更大,在这样的局势下,就算皇帝心里有什么妇人之仁的想法,还顾念着兄弟之情什么的,也要考虑推翻这一说法带来的后果。事实上,尽管他事后对于徐循的做法颇有些不以为然,但却也没和徐循抗辩过什么——皇帝的柔软性子,也就可见一斑了。
徐循这里,也没想着瞒过皇帝,事后就坦然地告诉他太后的这封手令是她去请出来的,只是皇帝不肯再谈,她也不能催逼过甚,闻言便道,“这件事也急不得,先等等吧,诚如娘娘所言,那人对瓦剌已经没什么用了,蛮夷的性子,最是势利了,徽钦二帝在金人手里岂不是如猪狗一般度日?几乎难以吃饱穿暖,想来瓦剌也不会待他如上宾,北地苦寒,谁知道他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母亲们谈正事,常德、善化两位长公主规规矩矩随侍在一边,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年岁大了,反而越发知道恭敬和避嫌,只是在徐循说到此处时,毕竟都是露出不忍之色:章皇帝儿女少,几个孩子都是一块长大的,情分自然深厚,偏顺德长公主又去得早,现在先皇又是这般境遇,由不得她们唏嘘不忍,大起怜意。
徐循没多说什么,太后见常德长公主神色,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有所犹豫,终是说道,“你别露出那张脸,觉得我淡薄无情,待他也没情分,且不说我被他气得两次发病,几乎连命都交代了。就说现在,城外那些难民,已有五六万了吧,这还没算上被引去保定、大兴的。刚回朝的李原德大学士说,这一战光是军民,死了的能有五十万,无家可归的起码是一二百万人,你觉得他可怜么?他要真可怜,那日在德胜门,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拿石头砸他了。”
那些军民,砸的是‘奸佞’,可心中的怨怼和怒火,却是活生生冲着先帝去的,两位长公主都是被说得不敢作声了,常德长公主还有些不服气,欲要回嘴,被妹妹拉了拉衣袖,也就规规矩矩地说道,“是,女儿知道错了。”
天色渐晚,两人不便在宫中留宿,再说也要去皇后那里打个转,也就相继告辞出去,太后待她们走了,方才叹道,“其实,刚才常德想说什么,我心里是有数……她自幼就觉得我偏心栓儿,为此时常怨愤不平,没料到现在母子间居然是这么个难堪的结果,她要戳我伤疤,却是一戳一个准儿。”
徐循道,“那就是常德不懂事了,这话也是小辈能混说的?”
“又何必搬出身份压人?”太后唇边,也挂上了一抹自嘲的苦笑,“我确实对她有亏欠,我知道,她心里终究是对我有怨恨,有不平的……若是栓儿样样都好,也许倒还罢了,偏偏又是如此,想到当日就是这样的人夺走了母亲的关爱,她心里又哪里能不生出怨恨来呢?”
究竟是经过了许多事情,太后说起这些遗憾来,语气中的不甘和强硬,已经是消退了不少,年轻时誓要征服命运的强横,早已被消磨殆尽,现在余下的,只有淡淡的感慨。她望着窗外,自言自语,“说来也是,瞧我这辈子,算计得这般辛苦,到头来,又有哪一件事能如了我的算计?年少时,自以为能将老天爷斗过,现在才知道,其实是老天爷在玩你……唉,亦由不得你不服气……”
说着,亦是轻轻摇首,不胜唏嘘。
徐循也知道太后的心结,她低声道,“娘娘,我……”
太后摇了摇头,打断了徐循的话,“我不是怪你——换了我是你,只会比你更早提出那样的要求。”
她叹了口气,唇边依稀又浮现了一点复杂的笑意,似乎有些酸涩地说,“你瞧,现在你也是太后了……”
徐循摇头说,“娘娘,都这些年过去了,还看重这些虚名吗?”
“是啊,你又怎会看重这些?”太后低声说,“我除了这虚名,还有什么,你除了这虚名,什么没有?到最后,我终是远不如你。”
一句话把徐循说得也无话可答,对太后这样的明白人来说,什么安慰,岂不都是空话?只能摇头苦笑道,“这就都是命吧……”
“文皇帝看人,真是有一套。”太后也点头道,“说我没福,我不信,折腾了这些年,终于做了皇后,却也还是如此,他说你有福,那就是真有福,风风雨雨这些年,最后太后都有得做,这不是福气,又是什么?”
说到文皇帝,徐循倒是冷笑了声,“他说的这些要准——要真有这些事,平生杀的那些人,在地下还不知要怎么他呢,造的那些业,几辈子够还完?说这些话,太没意思了。”
太后沉默了一会,也轻轻地说,“是啊,这一代是真的赶上了好时候,我们那时候,做妃嫔可没这么简单……”
她又改了话题,半开玩笑地打趣徐循,“罢了,也没什么好羡慕的,你也不是事事都好,要我和你换,我也不换——我是没什么好头疼的了,可你还有南内那位得操心呢,今年过年,到底是议定请她不请?”
吴美人在南内半□□式的居住还没结束,地点也没搬迁,但谁都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等到皇帝腾出手来,肯定要为生母改善待遇,到那时候,深恨徐循的吴美人会怎么折腾,可还不好说呢。
徐循对此事也毫无过问、干涉的想法,听太后这一问,拨浪鼓般摇头,“别问我,别问我,这件事我可不要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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