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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这么多家,韶音已看得两眼发黑,这家却令她眼前一亮。
造化弄人实苦,得过且过亦情有可原,正因如此,胡氏这股子向上的韧劲才显得难能可贵。
胡氏全无半分自怨自艾之色,听温嫂夸她,只笑着接了一句“苦命之人不拼命哪行”,接着便抱了一口大釜进来,从缸中打了水淘洗杯盏,为韶音一众上茶。
虽已将用饭的陶碗也取出来了,检点人数,还是少了一只。胡氏用围裙擦手,笑得局促,“实在是失礼,李夫人宽坐,容民妇去邻家借一盏来。”
阿筠阿雀得了韶音的示意,急忙拉住她,阿筠道:“夫人莫要麻烦,我家夫人今日过来也是想看看家里有什么缺的,若要因此叨扰,那便是我们的罪过了。”
胡氏连连摇手,“什么都不缺!蒙李将军体恤,那口子人虽已经去了,我们还是每月都有银钱拿,民妇已经十分知足了。”
她说这话时神情焦急,满脸都是赧于受惠之色,绝非假意推拒,这也是韶音先前去了那么多家不曾遇到过的。
所谓贫贱不能移大抵便是如此,韶音不由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妇人心生敬意,略坐了一息,问过了田地的收成和打渔的进项,临走前教阿筠给了她两千钱。
胡氏被这数目惊到说什么也不肯收,温嫂也无法,韶音便笑着劝道:“我知阿嫂要强,便是没有这银钱也能过得很好,只是日子还长,谁能保证没个小病小灾更何况你还有个孩儿要养,多了分积蓄便多了份心安,莫要再推辞了。”
胡氏捧着钱红了眼眶。
面前这位举手投足无不透着高贵的将军夫人的确是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去。
她这几年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不敢有一刻稍歇,心中却愈发惶恐不安,生怕自己哪天倒下,家中便没有了进项。孩子尚小,三灾九难还没落下来,一旦来了,眼下的日子便危如累卵,一击即碎。
温嫂见她松动,便也笑着掏出早就备好的五百钱,“还是夫人的话管用!阿胡早该听劝,这不过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收下给稚奴买些肉吃。”
其余几位校尉夫人有样学样,也各自出了五百钱。
赵化吉也是校尉,刁氏理应同道而来,她不愿再见韶音,便推说身子不适,要她的小姑阿萱代劳。
赵阿萱一直默默随在人后,一面不言不语地瞄着韶音,一面奇怪她的态度。上次看她那模样分明是极在意自己的,偏偏今日却对自己视而不见,也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
赵阿萱忖度李勖的性情,以为他必定不会将从前那事一五一十地说与谢女。谁心里还能没有点私隐,留到夜深人静时慢慢回味呢
你若对一个男子笑,他便以为你对他有男女之意;你若给他点好处,他便会以为你爱慕他爱慕得要死要活;你若亲吻了他,却又没有嫁给他,那便更不得了,只要你不是貌若无盐,那他大抵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你,怀揣着这份暧昧的遐思直到入土,决计不会讲给他的夫人听。
大凡男子俱都有这样骚情的毛病,李勖是那男子中的男子,这毛病必然也是典型中的典型。
凡语焉不详处便可生出无限猜疑,因着猜疑又会生出不尽的争吵,那谢女心高气傲,争吵时不知会说出何等伤人之语,日子长了、次数多了,饶她再如何美貌,李勖也得厌了她。
这厢赵阿萱心思缜密地推算着表兄和表嫂私下的相处,前头的韶音却是半点没将她放在心上。
阿萱这样的人原就是不配近到她身边的,若不是因为李勖的缘故,韶音怎肯分给她半个眼神。那鸭肉羹和桂花酒也不过就是故布疑阵的小把戏,李勖交待得一清二楚,韶音便将这不值一提的一页轻轻揭过,今日拿赵阿萱也只如其他几位校尉夫人一样对待。
这一日走了也有十几户人家,韶音心里琢磨着这些军眷遗属往后该如何过活,尤其是胡氏这样真正值得扶助之人得想个法子让她们能养得起家。此非一朝一夕之计,韶音自是费神细思哪有功夫理睬赵阿萱。
赵阿萱没料到谢女能装得滴水不漏,一时气苦不已,正愁没有机会挑衅于她,眼见着几位校尉夫人都掏了银钱,当即便计上心头,也笑吟吟地走上了胡氏前去,教婢子塞给她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赵府的一点心意,请阿嫂莫要嫌弃。”
温嫂和众位夫人看过去,那钱袋子鼓鼓囊囊,里面至少得有三千钱。
李将军的夫人才出两千,底下的自然不能越过这个数,赵阿萱故意僭越,分明是想令年轻的将军夫人难堪。
褚祖几位校尉的夫人面面相觑,一时俱都尴尬不语,胡氏涨红了脸,直将这袋子钱往回送,“多谢赵夫人李夫人和众位夫人赏的已经足够,不必再破费了。”
赵阿萱轻俏地往边上一闪,回身一把将那脏兮兮的稚奴抱起来,用孩子挡住钱袋子,“这孩子与我儿差不多年纪,看着真是招人疼。我也是为人阿母的,最看不得孩子受苦,胡阿嫂何必与我客气”
胡氏虽是乡野妇人可也看得明白人情世故。赵阿萱此举虽是冲着李夫人却也令她被迫卷入到了李家和赵家之间。今日她若收了这钱,便是帮着赵阿萱打了李夫人的脸,她虽不愿得罪赵家,可若非得择一而忠,她宁可选择李家。
那口子在世时便说李将军仁厚,不光身先士卒,与将士们同吃同睡,打仗时也爱惜底下人的性命,不像别部那样一味鲁莽硬拼,拿将士们的血肉之躯堆垒长官的功勋。
胡氏说什么都不肯要赵阿萱的钱,稚奴见大人如此,还以为是吵架了,嘴巴一瘪,当即便在赵阿萱怀里哭闹撕咬开来。
赵阿萱哪里就真的喜欢旁人的孩子,不过是装装样子,此刻又被这脏兮兮的孩子涂抹了一身污秽鼻涕,露在外面的一截粉颈也被挠出了两道红印子,只得撒气地将孩子往地下一撂,抬头脸色不善地看着胡氏,“先前几位夫人的都收,只有我的不收,怎么,胡阿嫂是瞧不起赵府”
她那双雾蒙蒙的眸子看男人时含情脉脉,看底下农妇就成了冷冰冰的寒潭,晴天白日地骎人的骨髓。
胡氏不由垂下了头,“民妇岂敢,民妇不过是……”
一只莹白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她,随后将那袋子钱稳稳地放到她手里。
韶音挡在她身前,垂眸凝着赵阿萱,“儿郎们马革裹尸,照看好他们的家眷是我等分内之事既然赵府有这份心,胡阿嫂不妨收下。”
赵阿萱抻平了被稚奴拽皱的裙角,朝着韶音浅浅勾唇,“表嫂所言甚是。我叔父和阿兄记挂着阵亡将士的遗孀和子女,教我务必尽力帮扶,万万不可在这上头吝啬钱财。
韶音蓦地一笑。
这种雕虫小技她在儿时便见过了,彼时一个吴姓士族想要在宁康帝面前表现,御宴上大出风头,意欲盖过谢氏,大抵就如今日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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