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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今日的月亮,似乎比昨日的更圆更亮些。”齐越顺着晏清禾的目光望向那轮皎洁的玉盘,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庭院中,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颀长而疏离。
晏清禾没有回头,依旧望着月亮,声音轻得像一阵叹息,“臣妾记得,小时候听老人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有些圆满,总在期盼之后才姗姗来迟,又怎料‘世间好物不长久,琉璃易碎彩云散’呢……”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闭上眼道,“元熹这次……臣妾看着她烧得人事不省,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听着她痛苦的呓语……那一刻,臣妾真的怕极了。妾宁愿自己一死,也不愿咱们的瑜儿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齐越心头一紧,侧目看向身边的皇后。月光勾勒着她清丽却略显苍白的侧颜,那平静语调下压抑的哀伤,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心底最柔软也最愧疚的地方。他想开口安慰,却觉喉头干涩。
晏清禾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盈盈如水,蕴着月光也洗不去的哀愁,直直望进齐越的眼底。
“陛下,臣妾知道陛下的为难。淑妃……她陪伴陛下多年,又有神爱公主在膝下承欢,陛下顾念旧情、怜惜幼女,这份仁慈,是天性使然,亦是陛下重情重义之处,臣妾……都明白,所以,臣妾情愿慢慢等着陛下作出抉择,不想同群臣一样相逼,让陛下为难。”
“清禾,”他带着诧异看向她,轻声问道,“你真的这么想吗?”
晏清禾点点头。她的声音愈发轻柔,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可陛下不仅仅是淑妃的夫君、神爱的父亲,更是这大晟江山的天子,是元熹和阿照、彘儿他们的父皇。巫蛊、血咒,祸乱宫闱,诅咒皇嗣,此乃动摇国本、悖逆人伦的大恶,若只因私情便轻轻放过,天下人会如何看待陛下?史笔如铁,又会如何书写?往后宫规何在、法度何存?那些暗地里蠢蠢欲动、心怀叵测之人,岂非更加肆无忌惮?”
她向前微不可察地挪了半步,距离齐越更近了些,一股淡淡的、清冷的馨香萦绕在他鼻端。她抬起手,似乎想触碰他的衣袖,却又在咫尺之遥停住,最终只是虚虚地搭在身侧的廊柱上,指尖微微蜷缩着。
“臣妾……并非铁石心肠之人,然更不愿陛下因此事而背负骂名,承受那‘因私废公’、‘优柔寡断’之讥。”晏清禾的眼眶渐渐泛红,一层薄薄的水光蒙上了她的眸子,在月光下更显凄楚动人,“每每想到陛下为此事夙夜忧叹、九转愁肠,臣妾的心又如何不是如同刀绞?臣妾……只愿陛下能少些烦忧,莫要因这一人之过、一人之情,而坏了陛下的清名,伤了陛下的龙体。”
齐越扯了扯嘴角,讽刺一笑,却并非是在嘲讽她,而是对自己的自嘲,“清禾,你演得也太过了些。”
你的这些柔情,早就不属于朕了,朕也没指望能够重新拥有。
“陛下觉得我是在演?”晏清禾嘲道,她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在月华下如断线的珍珠,一颗颗划过冰冷的脸颊,也砸在皇帝的心上。“陛下可还记得元熹四岁那场大病?那时您抱着她,对臣妾说,‘禾儿,朕发誓,再不会让我们的孩子受此苦楚。’
臣妾信了,也一直将此言珍藏在心。可如今……”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臣妾不敢怨,亦不敢恨,只求陛下……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看在咱们共同生育了一双儿女的份上,给元熹一个真正的公道罢,这便是臣妾……唯一所求了。”
这番话语,字字泣血,句句含情。没有疾言厉色的逼迫,没有咄咄逼人的质问,只有深明大义的理解,锥心刺骨的痛楚,以及对他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晏清禾将自己放在了一个完全理解他、心疼他、却又不得不向他祈求公道的弱者位置上,将所有的压力与选择权,都沉甸甸地交还到了齐越手中。
她提到了元熹四岁时他的誓言,那是他心底最深的愧疚和痛;她提到了他的清名,他的龙体,他的江山社稷,这些都是他作为帝王最在乎的根本;她用“夫妻一场”、“共同抚育儿女”的情分,死死扣住了他心中那对元熹、对阿照、对她本人的责任感。
齐越看着晏清禾梨花带雨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份深切的哀求和几乎破碎的信任,再想到病榻上女儿苍白的小脸,想到朝堂上群情汹涌的奏疏,想到蓬莱宫里那个曾让他心动怜惜、如今却满身罪孽的女子……无数情绪在他胸中激烈冲撞,如同惊涛骇浪。
对燕燕残留的最后一丝不忍和怜惜,在晏清禾这柔情似水却又重逾千斤的倾诉中,如同风中残烛,被彻底浇熄了。
纵然是她的伪装,他也认了。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秋夜凉意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的复杂与挣扎已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帝王应有的、带着寒冰般决断的沉静。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晏清禾脸颊上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迟来的、沉重的怜惜。
“清禾,”他唤了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喑哑,“是朕……让你和孩子们受委屈了。”
这句话,便是他的答案。没有承诺,没有誓言,却比任何话语都更清晰地表明了他的选择。
晏清禾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轰然落地,她知道,她赢了。这场以柔克刚的博弈,她赌上了所有的委屈、深情和对帝心的精准把握,终于等到了她想要的结果——皇帝心中那点对贺兰燕燕的犹豫,至此彻底消散,严惩的决心,已然铸成。
她顺势微微低头,低声道:“只要陛下安好,孩子们安好,臣妾……便不委屈。”
齐越没有再说话,他收回手,负手而立,再次望向那轮至高至明的圆月。月光清冷,洒在他明黄的龙袍上,也照亮了他眼中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意。庭中的玉簪花在夜风中凋零了几瓣,无声地落入尘土。远处倚芳园里,似乎传来几声秋虫最后的鸣叫,更衬得这凤仪宫的月夜,寂静得令人心悸。
“夜深了,回罢。”良久,齐越才沉声开口,语气里已听不出任何波澜。他转身,率先向寝殿走去,明黄的背影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疏离。
晏清禾望着他的背影,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很快又隐没在夜色里。她抬手,用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拭去最后一点泪痕,也抹去了所有的脆弱与哀伤,只余下深宫皇后应有的端庄与平静,抬步跟了上去。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宫闱的每一个角落,将方才廊下那番情意绵绵又暗藏机锋的对话,悄然掩埋。而一场关乎生死的裁决,已在无声中酝酿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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