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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的炮火声,让故土变成一幅烧伤的画卷。全国各地的人争先恐后地挤进这片锦绣烟花地,为求短暂的庇佑。上海的难民猛然增多,主要集中在南市一带,大部分人过着沿街乞讨的生活。各家工厂门口挤满了北方来的工人,仅希望能解决吃住问题,拼命往下压薪酬,为此和本地原有的工人大打出手。
春黛的咖啡馆生意也没有了,索性关了门,时常去王渝谦家,原是要找若昕聊天,但也变得无事可做,很长时间都是坐着发呆。
她用勺子拨着咖啡,半天也没有吃一口,妆容都显得有气无力。她恹恹地说:“打不到上海的吧?”
若昕不敢十分肯定,只是说:“应该不会的,五年前签订过停战协定。何况上海有英法美的租界保护,多少洋人在上海居住,日本不想得罪西方人。”
“你们钱都换好了么?”春黛问:“以防万一。我平时就不怎么存钱的,全都是买首饰花掉了。物价笃定要涨了,你们别留那么多现钱,最好趁现在都换成金条或是珠宝。”
若昕没有回答,因为她看见王渝谦笑了。那犹如见到满目疮痍后的第一反应,绝望而抗拒的笑。她自我催眠是产生了错觉。
八月九日,日本中尉大山勇夫率一名日兵强闯入虹桥机场挑衅,被当场击毙。虽经查实,此事并非两国蓄意为之,但也点燃了日军大举进攻上海的导火索。十三日,日军由天通庵及横浜路方面,越过淞沪路冲入宝山路向保安队射击,中方保安队出于自卫,两方在闸北一带激烈交战。十四日,中方发表自卫抗战声明,宣布正式开战,随后日方大规模空袭南京,雨花台军区被毁,爆发南京空战。
虽国军誓死抵抗,在吴淞等地设下防卫线阻止增援日军登陆,但仍未能阻止日寇侵略。十一月五日,日军从杭州湾金山卫登陆,九日横跨苏州河,攻占苏州河南岸,十一日进攻南市,数万难民流离失所,屋社路桥顷刻化作废墟,随处可见的残砖断瓦城市的碎骨血肉,与伏尸的碎骨血肉混杂在一起,染红暗澹的青石地,缝隙秋草衰如往年,而今夕则由殷红代替了焦黄色,把街道彻底装点成天然的乱葬岗,唯一不同的,就是不敢靠近的漫天鸦群。十二日军公然踏入公共租界,在南京路上摇头摆尾,第一都市上海至此宣告沦陷。
大多数人都早早地睡下,在夜间仅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才能给予他们微弱的安全感。雕栏画栋成了幽闭的鬼城。王渝谦的房门底下有光线从缝隙里逃出,暗处唯一的光源。她并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不过他一味将自己锁在房中,饭菜都由下人送至门口,连续十几天几乎都没有踏出房门。
上海沦陷后,政府一路西迁。她在今早拿到的报纸上看见“迁都重庆”的宣告。他等同于失去了所有的职务,停职留在了上海。
若昕不明白他留下的缘由。帝皇都抛弃的城池,留下将军就失去了任何意义,何况他连将军都称不上,顶多是半名军师。
她原想去扣门,询问他下一步的打算,手刚靠近门扉就停住。她在门边默立良久,最后转身走了。没过几日,当时她正在房中陪嘉明做功课,下人来敲门道:“太太,先生说有客人到访,让您带小少爷下去陪客。”
“什么客人?”
“我不认识,但是看上去像是日本人。”她的表情几乎要拧成一团。
若昕思绪凝滞,对嘉明说:“妈妈跟你做个游戏好不好?你躺床上去睡觉,除非妈妈让你睁眼,不然谁说话,你都要像睡着了,明白吗?”
他搁下笔,颔首应答:“好,那你快点叫我。我怕我会想笑的。”
若昕抚摸着他的额发,笑道:“要是嘉明能等到我喊你的时候再睁眼,妈妈就带你去买任何你想要的玩具。”
“嗯。”他心无城府地笑了,把外套和鞋子脱掉,躺到床上去,迅速合上眼睛。若昕替他压好了被子,悄声掩门而去。
来的人除了佐藤和雄,惠子和日暮良太外,多了个身材肥硕的中年男子,他生一张黝黑的胖脸,偏偏在人中瞥了两道细长的小胡子,像是戏剧里的龟丞相,身边还坐了一个四处东张西望的男孩。若昕一眼就看明白他们就是春云提及的中将河村彻以及他的幼子河村恒一。
她亲自给几人泡茶,此次面带浅笑,只是仍没有很恭敬地给客人奉上茶盏。按佐藤的要求,她应该双手将茶盏举过额头奉茶。
佐藤接过茶也不喝,轻蔑地哂笑道:“王太太还是没有学会烹茶的技巧么?”
他侧首对惠子不满道:“早就让你和王太太多多相处,你成天在想些什么!有空一个人在房间里玩花牌,竟没有时间去干正事。”
河村彻抬手蹙眉道:“佐藤君,你太严厉了。你家夫人柔弱娇小得像人偶一样,何必对她疾言厉色呢。”
他看了一眼若昕,明显像是奉承一般地笑道:“王太太长得可真是美丽,让我想起千鸟渊的樱花海。难怪生下的公子也眉清目秀。”
他对王渝谦的家事并不知情,一度以为若昕就是王家原配夫人。
恒一继承了他父亲的黝黑肤色,却生得很是精瘦,下巴和鼻梁长得很尖,像是刀片裁出来的眉眼又细又长,仿佛永远也睁不开,那是老鼠的面相。
他不说话时,都低着脸,身上仿佛有阵鬼气,像一段无形的冰冷白练,从狭长的眼眶里渗出来,仿佛能随时勒死人。
恒一的声音也掐得很尖细,他用力摇晃河村彻的胳膊,蛮横地撒着娇:“父亲,我想去找嘉明君玩,我想去啦。”
河村彻对他向来有求必应,轻拍他的手背,笑意盈盈地教导:“恒一,我不是教过你么。入乡随俗,你要说。我们大和男儿最讲礼貌。”
他并没有听进去,就赖在河村彻的臂弯里,像牛皮糖黏在了手心。
都说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在他这却很好地表演出儿子是父亲的开胃酒,更讨得了他父亲的欢心。
他笑着把宝贝儿子搂在怀里,对王渝谦道:“我儿子在中国,没有什么好朋友,唯独和小公子最投缘。他三番两次都吵着要我带他来府上做客。我的头都被他闹裂开了,今日才冒昧来打扰。”
王渝谦尚未开口,若昕莞尔道:“实在抱歉,嘉明昨天夜里着凉了,正在楼上睡。他一点精神也没有,怕他失礼于人前,更怕传染给别人,所以就没让他见客。”
河村恒一不听,遂在客厅里就大声嚷嚷:“我不管,我就是要和他玩。你把他拉起来就好了,我不怕传染,我身体很强壮的。”
河村彻拽住他,嗔道:“恒一,不能没有礼貌。”
他笑道:“最近入了冬,天气是不好,看过医生了吗?我认识一个从东京来的医生,正好是主治儿科的名医。我打电话请他来给公子小看看吧。”
佐藤和雄嗤之以鼻,嘲笑道:“怎么,中国就是身体弱,一点小风寒都能染病。不像我们大和男儿,哪怕是黄口小儿,个个都是强壮得很,从来不生病的。冬天又如何,照样穿短裤。”
若昕道:“无妨,多谢您的关心。但是我们国家有讲究,孩子生小病不能大张旗鼓。年幼时小病生多了,等一长大反而不会生大病。”
她平静地说完,才慢起秋波朝佐藤一瞥,言下之意已极为明显。河村恒一又要闹,脱开河村彻的手,径直往楼上跑去。
若昕迅速起身,却看见河村等人居然丝毫不阻拦,反而伸手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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