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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期末考多少?我年级第一百六十七,在五中这种成绩只能上大专。不过人本来就没自知之明,我还跟徐静承说,我们一起考北理工。我老土,反正就是觉得首都比较好,我不喜欢上海,那里人我觉得鬼精。之前我跟我妈说了,下学期我分不到理科重点班,我就去广州读技校,两年就可以工作,念大专没什么意思,我不是真多好学的那种人。但是......我本身就死要强,我放弃之前必须搞出一副很、很玩命的样子,不然以后我肯定会悔吐血,会想,妈的,我为什么没好好念书啊当年?我觉得中国小孩想干点什么都困难,再小一点的也是,比如我妹,下个月底想要随声听,说她满十岁了,她不敢找我妈,就找我,我说拿你把你哥卖了吧。我故意的。我知道,我跟你......我偷偷查过,这样做是精神病。其实不对,是你在犯贱我比你更贱,我们疯一块去了,谁也别说谁。其实到现在我都没想清楚中间发生了什么。先是助学金,然后,你给我画了个速写,然后,是运动会,然后,然后什么啊?我忘了。我觉得有点像做梦,我都在猜,你他妈是不是给我下药了?我都没有踹头,你肯定给我下药了。我有时候会怕你最后害了我。我妈是什么人?如果她知道,她会一包农药兑给我们一家三口喝。不过我分析,我跟你其实就是在找刺激,对吧?我懂。”
寒假不征询任何人就开始,也不征询任何人就结束。
湛超深受打击,心仿佛碎掉。如其所述,颜家遥给自己穿了一层雨布,任凭湛超望穿秋水快要火柴自燃。连鲁猴子神异地有所感:“今年是不是暖得早啊超哥?因为是闰年吗?”教室外化雪,水珠敲击铁皮棚,滴答声时松时紧。
他再次频繁发妄梦,内容不新:颜家遥跌落下热锻烟囱。只是这次再梦到,他自己倒也没有再平平安安站定原地昂头。闪念间,四下晃曳,自己跌进阔大水域,下沉下沉,探底至远古的深海坟场。那里却有苇荡,中央立一架的三角钢琴,自己去触响了一枚攀满醭苔的白键。这也太安徒生了。
回家真的不敢再乱打电话了,怕会像他说的那样,一包农药分着喝。他日日甜蜜的时间短了点,即将熟成的瓜田一夜遭盗。他两眼茫然,盯看屋里的字画,是俊逸的行书,竖写“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啥意思啊?烦啊苦啊烦。他又如狱中王尔德,剖开腹腔掏挖自己。这是心:我就是好喜欢他;这是脾:我知道,他没有我爱他那样深地爱着我;这是肺:真甜蜜真难过,我胸闷;这是肝:我气死了。
甚至刹那有一闪念,几乎要致电谭惠英哭诉——妈妈睡了吗?聊聊。脚还常肿?那就好,我总是担心。我学习.....就那样儿呗!尾巴那儿吊着。不,不是,我是想说,我是想说,妈妈,我碰到了很喜欢的人。哎你别急,不要问我这个人情况啦,也别骂我,你儿子会告诉你你就应该烧高香。你别笑!真的,他很好,可爱,善良,坚强,哎呀没有骗你。我没有,我没有,什么戴套?!你不要龌龊。我错了。其实我是想问,妈妈,你和我爸从前相爱有时差吗?是谁弥补的,怎么做的,能不能教我?是不是这种东西,就是缘,勉强不了?妈妈,我觉得你说得对,是我被伤害。也许是我不够好。你不用安慰我。噢你不说老家四表姑一副仙骨通论命,能算我爸有没有情儿嘛?那下次,你悄悄叫她算算我恋爱的运程呗。看我是不是真就......操。
湛春成门外喊“吃饭”。湛超扔了手机翻下床,又蓬头着急停。
视界骤然雨蒙蒙,湛超鼻酸,脑腔一条筋膜抽紧,湿意压迫双睑。他心底抱头,慌张地嘶吼:别别别别别别我是男人不至于不至于。极其奇怪的尊严感。他如那次张大鼻孔般张大眼,瞪视白墙,很久之后,他搓把脸,喊:“吃啥呀今晚?”
“2月29。放你娘的个屁,找刺激?老子他妈的爱你!!!”
湛超觉得,有些爱注定充满艰难,底色落寞甚至悲壮。天若快速回暖,大概就没办法穿那件黑呢大衣了,没法酷兮兮地竖起领。有次他擦过德育楼大厅的仪容落地镜,突然愣住。他觉得自己就是酷遍亚洲的高仓健,在等一个人为自己系上黄手帕。
事情不大成功,也不能就让它跟寒假一样结束。
那年还没人嗜奶茶,更不觉得往里头放些艮啾的球儿有什么好喝。五中边上那时多是铁皮棚搭的小卖部,臭贱的那帮男生就老幻想着,有天刮台风了,老板们满世界追天上飞的小铺子。只一家能巍然不动——那家是隔壁居民楼住户一楼,撬开外窗做贩售口,之前学生带饭她家能熥,巨型一口蒸锅,两毛一次,五中98年置办了第一批微波炉,她家改卖热饮料。譬如是阿华田、美怡乐、高乐高或是果珍,洋了吧唧,大厂生产,原料就不便宜,谁想泡妞,才带着女孩儿去要两杯,老板娘收了钱,跟生化实验似的边兑边盯毫升数。幸湛超最不缺钱。课间,猴子贺磊被轮流拽去陪他买。
贺磊厌甜,哼唧唧地要了雀巢咖啡,滚烫,他咪老酒似地嘬。他瞥见湛超掏出个巨大的富光杯。
湛超:“阿姨,热阿华田装满。”
贺磊:“装满?!”
阿姨瞥杯子:“你这,多少毫升啊?”
湛超:“约莫......六百吧?”
贺磊:“你要去灭火吗?”
阿姨:“十二。”
“行。”湛超掏钱,又小声:“再加包软中。”
贺磊:“孙迎春不让上课跑厕所,操,湛超,你尿泡会胀裂的。”
湛超频频去三孝口那家音像店,那家小,可东西全。他怀抱着一种将花园里最美的一朵花采摘下来赠予他的心思。他用门口的磁带机一盘盘试听。老板蛮年轻,穿马丁靴,扎小辫儿,很像个抽烟喝酒看不惯就骂傻逼的朋克青年。他看不起那挂白听半天一盘不买的穷鬼,烟屁股往烟缸里一按,开口是京腔:“哎!那孙子,不买别跟那儿听听听,要点儿脸啊,站那儿半天了。”他没看见湛超脚上穿得是皮蓬大air。湛超摘了耳麦,捧了一摞去柜台,说:“全要。你鸟个毛,你孙子。”——反正没打起来。可究竟买了哪些,他记不全了,依稀记得有许茹芸和宇多田光。
他照在排球队队训的周五推了贺磊的约球,“我腹痛”,被钱越满教室追打。那时候皖中还没满大街都是粒上皇,湛超惯买梨花巷里一家的栗子,这家用绵白糖,石英砂勤换,栗子颗颗剪口。固然新鲜出炉,书包里焐一天也会又凉又绵,湛超抱去排球场,砰砰嗙嗙,拍打带着回声,他很快铆准角落里的那只书包。不能被别人发现,会被误会成蟊贼;更不能被他发现,会——快到塞了东西就掉头猛跑,地有积水,他出溜了个滑。
边跑边仰头,他看天上有狭长的航迹云,像一道巨大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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